2019-8-3-成都二日游

一时兴起,跑去成都待两天。

一、

(这一段是昨天写的)我本来是打算要早点睡觉的。可是洗完澡之后我拿起唯一一件干净的衣服,却看到它背后有几个没有洗干净的泥点子。这些泥点的来源我再清楚不过了,那是两年前的这个季节,我骑着自行车在雨中从地铁站一路赶回宿舍的时候留下的。那车子一直没有装挡泥板,那天我又骑得很快、很决绝,因为我只想快点回去躺下。回去之后,我在桌上发现了一个遗落的发夹,我一直留着,直到上个月偶然看见,已经积满了灰尘。恰逢收拾东西,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扔掉了。

北京的雨总是来得磨磨唧唧,总是要等到天空闷得苍白了也不肯下,当然也难说那苍白不是首钢或者燕化的排气。不过,我现在在成都的深夜里,听着成都外头的滂沱大雨,感到蜀国的风雨雷神,好像确实是要比魏国更加决绝慷慨一点。

这两天来成都是临时决定的。我以前在朋友圈里看到有朋友临时起意到上海转一圈,就也想随便地到国内的什么地方转上两天。西藏太大,只去拉萨都太折腾;喀纳斯也是一样。云南去得太多,至于东南沿海,沪穗宁杭,我又不肯去,嫌精神上太逼仄。当然,也可能只是我自己对那些省份有偏见吧。最后在荆州和益州之间斟酌,我还是决定到益州去看一看。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到双流的那一刻,心里想着的究竟是孙狗,还是诸葛亮。

二、

终究是正义战胜了混乱:我没有到新津去,而是在武侯区定了一家民宿。这地方处在市中心长久未经修葺的社区里,自行车,大铁门,灰泥楼,绿苔痕。楼外面像无数肿眼泡一样突出的防盗窗之间穿插着无数股电线,它们从很大的水泥孔洞里面钻进楼房,在楼梯间里形成热带雨林式的风景。不过,房间是很好的。往外面是吵闹的街:卖虾的,卖水果的,卖老母鸡的,打麻将的,遛孩子的,还有坐在出租车里抽烟的。孙狗要是住在这种地方,估计会天天打麻将,⑧会被李老⑧忽悠走,即使开个出租,也⑧至于网恋被骗⑧千块,我这样想。

我是中午来,下午到。私底下,我还是冲着武侯来的,所以一来就去武侯祠。上次来,还是比较天真烂漫,只知道跟同学吹逼:诸葛亮是我们沂南的!这回天热,我嘴里鼓着冰激凌,又没有好友与我同行,因此张不开口说这句话,只是默默一面走一面看着。旁边的锦里小吃街好像是比上次来的时候又庸俗了一点,不过祠堂还是老样子,纵使人多又吵,祠堂本身仍然很安静。上次来的时候,应该也是进了昭烈帝的陵园参观,可是已经忘了。这回去,看着那一圈矮墙里头围着一个坟包,感觉到三朝的文治武功都最后归于这一堆泥土,这五百年里,舞台上忽明忽暗,演员道具飞速转换,最终化成影响数千年帝制,乃至于共和国的性格的一层文化底色,然而终究是无论立多少功德也逃不掉一抔黄土。汉家倒台唯一的好处,恐怕倒是诸葛孔明不愿意看到的一件事——刘禅之后,天命的转换终告完成,汉家失去了位面之子的光环,从此抹去了万世一系的制度存在的法理。

我不算一个历史迷,连三国演义也没有读过,电视剧倒是在油管上看过几集。不过作为中国人的特性,总要在脑海深处牢牢地记上几张脸谱,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在这些脸当中,有一张理想主义以至于显得虚伪的沉默的脸,还有一张像阿凡提和喜羊羊一样聪明机智的脸。罗贯中凭着他的好恶和观念创造了一个三国宇宙,后世的无数说书人、出版商和改编者又把它变得扭曲。在读史书之前,我们其实不知道那些人的真面目——大多数人不认识刘备、张飞,正如大多数人其实并不了解桓玄或者斛律光一样。但是,我们由于自己的无知而不去谈论桓玄,却免不了对于三国人物多说上两句。这些话能基于什么呢?无非是混乱的脸谱颜色罢了。

对于我来讲,诸葛丞相近乎是完人吧。从论迹不论心的态度来看,武侯是真正做到了受命僭越,摄政理兵而私德无损的唯一一人了。他不是我小的时候所片面地认为的喜羊羊式的降神机械。他是在山东很高兴地作为地主的孩子长大的,但是却因为黄巾军而跟着家人跑去河南,后来他的太守叔叔死掉了,他就在南阳种地唱歌,读书扯淡。恐怕他那个时候,大志是有的,却对于能实现多少并没有底;也不是战国纵横家的那种大志,不是基于个人的自我实现的志向,而是基于一种理想主义,是在大势中选取同仁而非枭雄的坚持。后来刘备带着两个兄弟来找他,他认可了刘备的血统和理想主义——当然还有刘姓王经常带着的用人术——然后跟着刘备这一条丧家之犬颠沛流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人生。不过他的每一次动作并不是天才的举重若轻,而是为理想梭哈之后红着眼睛殚精竭虑的结果,而且他这现实的西西弗斯石球是越来越重了,一开始只是一个对着地图妄言天下的谋士;然后是个说客,外交官;紧接着就是要做萧何、张良,然后就是韩信;甚至还要提点工商业口的运行。有些人拿诸葛和毛比,实际上有可比性的部分是四九年以后的毛;在那之前,毛主席事实上是挥舞着与对手有代差的制度和意识形态武器横扫全中国。

我之所以更认可蜀国,正是由于我沉迷于这样一种情节带来的审美张力:一位天才为了无可指摘的理想对抗整个世界,眼看着起了势,然后陷入僵持,最后四处奔走,补苴罅漏,终因非人的缘由而落到长使英雄泪满襟的结局。并非只有孔明;整个蜀国都是如此。如果说孔明是一次又一次地体验了天意让希望破灭的残酷,姜伯约则是干脆面对着绝望而仍然挺立而死。正像战场上拉响手榴弹的士兵,明知道他自己不可能打退敌军的大潮,却依然不选择投降,而是在死之前用敌军的生命对命运竖一个中指,这种姿态,以及对这种姿态的审美,是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文化内核当中的,不可抹去。

这天,我出了一身的汗,被一些巴蜀毒虫盯上了,使我痛痒交加,至于今日。

晚上吃手抓牦牛肉配辣椒面,及酸菜馅饺子。

三、

我这一天早上起得晚,先去杜甫草堂转,天上下起了小雨。草堂经营的很好,形成一整个公园,成都的天气很湿润,植被也茂密,公园里的植物尤其茂密。正堂有一个展厅,是许多领导人参观草堂的照片。我理解草堂的起来是由于毛主席的参观,但私下又觉得除了毛周等少数几人之外,剩余诸位实在是来蹭杜甫的热度,不应该一一列出,仿佛杜甫的草堂是由着他们的到来而增添了几分光采。

草堂的建筑修得很漂亮,一会儿来一个曲径通幽,一会儿又是红窗白壁——红窗朝外开,外面隔着水晶一样的雨点,是另一座房子雪白的墙壁。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滋养石板之间乃至白墙下生长的苔藓。使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座屋子,里面透明的墙使游客得见古籍修复的工作的实时进行,颇有意趣,又富有教育意义。公园外面有一座石碑,写着说有一天白居易做梦和元稹一起游玩,起来写了一首诗;元稹,隔着千里之外,也做梦和白居易一起游玩,起来也写了诗。这简直是博尔赫斯能够编的出来的情节。

杜甫也是我来成都的原因之一。我同样是一个诗歌盲流,没有怎样看过杜工部的诗集,但是杜甫对于民生总是带着一种同样理想主义的情怀的,他写些沉郁顿挫的诗歌,却未必是个沉郁顿挫的人。他的生命之火大概烧得很旺。

关于这武侯祠与草堂,诗曰:

昨入武侯祠,今立草堂前。

故蜀凄凉雨,滴落入竹檐。

草色染秋水,蝉音若管弦。

茅屋今无迹,流离纸上言。

昭烈陵丘矮,裴柳碑生藓。

槛外车马喧,极目青山远。

丞相何所当,子美诗在前:

“大名垂宇宙”,出云凌尘烟。

良平堪伯仲,伊周若等闲。

成败随身殁,忠武越万年。

村夫祀江畔,野老宿河边。

汉唐移千载,飘蓬共一天。

灯上人如海,举头望月圆。

古今如大梦,同道不独眠。

四、

从草堂出来以后,我去了省博转悠。这个时候,雨是很大了,有些地方积水达四、五厘米。省博没有很多看的,唯一感到可看的就是藏密的嘎巴拉碗和腿骨法号,这些东西总让我好奇:当自然条件突然地降到生产力以下,人口的承载力一落千丈,人类的社会道德范式究竟会迸发出怎样黑暗的咒文来?

午饭吃牛肉龙抄手及煎饺。

午饭后我去宽窄巷子转悠。很不幸,我选错了时机,冒着大雨骑车到了宽窄巷子以后,我穿着鞋子,好像穿着两个封闭的水袋。在成都,看来一双拖鞋比在北方是更加有用的。宽窄巷子变化倒不是很大,只是人多了,烟火气盖过了本来扭捏可爱的文艺气质,感觉同上次来并不一样。

上次大约是2013年来的时候,在白夜酒吧坐过,我在那里第一次看了麦家的许多作品。这一回很顺利的找到了白夜,可惜当年的座位已经撤掉了圆桌。雨还在下,鞋还在灌水,庭院里没有什么人。从毛玻璃看出去,街上的人流举着许多雨伞拥挤着迁徙,很像是某种画框里流动的影像。

一个惊喜是找到了成都画院。那里面正在举办一个关于影像语言的展览,配着那四合院的建筑,本来是十分富有韵致;可惜展览里的项目我能够看懂的并不多。其实现代艺术,传递感受多于表达意见,教人能知道创作的过程,远比写些似是而非的理念话儿来的生动。有一个展品是类似这样写的:“我把群号写在纸上,用发光弹射玩具射到东莞的工厂职工宿舍里,然后看他们在群里说什么。”这就很好,我看了这个展品很长时间。愿意思考的艺术家们得到艺术思考,不愿意的如我也能体会到“热闹”。另外一个展品则写着类似“我想表现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之类的话,配的视频我却毫无头绪。

晚饭吃土耳其菜:酸奶,番茄汤,黄油烤面包配番茄茄子泥及蔬菜,大串羊肉kebab及配菜,烤羊排及配菜。

我在晚上雨停了之后坐地铁去春熙路。远洋和太古在那边搞了一个太古里,作为西南中国的消费文化中心。这地方给我很大震撼,因为大抵是著名的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缘故,虽然品牌本身的定位参差不齐,但总的来说,建筑都不高,却由于灯和人流的交互而显得壮观;空间的安排很新潮,却令人感到很妥帖。特别是,这里的商业街绵延不绝,面积惊人的大。即使是三里屯、五道口的夜店,也比不上这里的消费主义空气的绵密。

我之前总感觉成都有一种气质,现在终于感觉到了:这就是潮湿。太古里的街上走着的年轻女子,红色眼影近乎要吞掉额头去,双颊也红润,双唇也红润,好像是要营造一种健康的血色,却免不了使人想到迷离的、粉红色的、肉欲的潮湿。公园里的亭台有白墙,墙根总要生苔,墙面总要潮湿。久而墙面的上段是灰的,下段是混合了灰的暗绿,使我想到能够把人的骨肉脱尽的森林。对街的铺子,总是敞着开的,门面之间的柱础总是渗着水,当这水一直在,地面就会变为黑暗,而后是空虚。植物是很快而茂密地长着,云总是在天上堆着。我在成都两天,几乎没怎么喝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好事,因为根据我在知乎的了解,红色的眼影是全中国的风尚,生苔的墙根是南方的平常。并且就生苔这一项来说,可以作为空气质量的鼓吹。

回来之后又大降暴雨。

第三天,我就离开了成都。在去国前,我到成都,并不后悔,并且期望以后可以再去。唯一不喜欢的就是降雨,不过巴蜀之地,这雨是逃不掉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