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名

直到2017年,我还有发朋友圈的习惯。那一年,特朗普宣誓就职,中欧班列从义乌开到了伦敦,尤文图斯在欧冠决赛输了个1-4,一切都在平凡的空气中默默地变化着。


16年马竞输皇马以后,我有点失望,在朋友圈写了个小作文。17年尤文输了之后,我尽量安静地流了一个小时的眼泪,然后在朋友圈里说了一句普通的话。以后,我没有因为足球流下过任何眼泪,也渐渐不在朋友圈里面说话了。

我们是尤文图斯,我们好不容易从06年的灰烬里抽出枝芽,但我们从未等到春风。在最重要的比赛里,我们的名字是亚军。甚至渐而连亚军都不是,而是输家,是笑柄,最终沦为看客。

不仅是尤文图斯。对于我来说,作为一种文化产品而非游戏的足球是不幸的。以12年形如沙袋的切尔西在客场KO拳击手拜仁开始,至21年全新的切尔西闷声大发财,技术性击倒曼城为止,中间七次欧冠决赛,两次世界杯决赛,两次欧洲杯决赛,三次美洲杯决赛,我支持的球队全输了。这些年以来,我一直训练自己把足球赛果当成是身外之物。

今年切尔西拿了欧冠,我还感叹这厄运终于要结束了。

接着阿根廷打败巴西拿美洲杯,意大利干翻英格兰拿欧洲杯,在一个周末之内完成,简直如同梦中才能见到的烟火一般。所以我就打算再写一个小作文庆祝一下。

但是显然,文字自己有他的流动。在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之前,你永远不知道文章会走向何方。

以上写于2021-7-11下午


玫瑰园坐落于银色的神圣信仰之中。

这只是纯粹的地理叙述。把这些怪异的地名都换成音译,这实际上说的是,在阿根廷(Argentina,银)的圣菲省(Santa Fe,神圣信仰),有一座叫做罗萨里奥(Rosario,玫瑰园)的城市。

天主教的历史如同细丝一般织成关于玫瑰的复杂意象之网。比如说,其中一根线就把许多篇献给圣母玛利亚的祷文穿起来,成为一座“玫瑰花园”——即《玫瑰经》。后来一些虔诚和不虔诚的信徒跨过大海来到阿根廷,在巴拉那河上的一处港口定居下来,在这里造了一座城市,并赋予它玫瑰的名字。

后来从这里又走出了一些人。有些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并死在那里,比如切-格瓦拉。有些人醉心于遥远的时光,比如何塞-波拿巴。还有一些人风华正茂,比如莱奥-梅西。其实,本来也并没有多么的茂,但是架不住阿根廷队时隔28年终于又拿到了美洲杯的冠军。于是,玫瑰之城又一次蒙上了玫瑰的色彩。

美洲杯决赛之后,我室友问我(大意):你这人,不会是因为想看C罗球迷的不好,才支持梅西和阿根廷的吧?

这很复杂。当然,从足球的角度来说,我其实很难理解C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球迷。我怀疑这只是因为他总赢。当他不再赢下去,那些人或许就会走掉。梅西是不同的,即使他场场输球,也会有很多人愿意买票看他比赛。况且,我这个人,总是倾向于欣赏那些更像我——只是究极加强过了——的球员,而梅西差不多也算其中之一。在我没什么时间看比赛的中学时代,我自己摸索出来的过人方式就是马修斯和油炸丸子,所以后来当我看到梅西一天到晚干这两件事的时候,也不禁从较厚的脸皮中生出英雄所见略同的感受。

除了梅罗之争以外,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理由——我确实是阿根廷球迷。

我室友问我:你不是意大利球迷吗?

我说,那阿根廷不也全是意大利人吗。实际上你看阿圭罗直播,他那西语说得,都不像是个音拍语言。意大利味儿太冲了。

当然我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支持的阿根廷。 我支持阿根廷,归根结底,是因为阿根廷足球在近几十年都有股“传奇”味儿,从肯佩斯到马拉多纳,从巴蒂斯图塔到梅西,不缺孤胆英雄,不缺众志成城,更不缺泪水、哀怨和遗恨。阿根廷国家队比赛里面的浪漫主义比拉普拉塔河里的水还要多。包括今年美洲杯,法布拉铲梅西那一脚,迪亚斯的边路竞速,马丁内斯的咒语,蒙铁尔的血流如注,德保罗和迪玛利亚如天外飞仙的连线(这俩人一个叫Rodrigo de Paul“保禄的统治者”,一个叫Angel di Maria“玛利亚的天使”,也是十分有趣),全都可以作为时光中难以消灭的谈资。

以上写于2021-7-13下午


下面这一段好像扯远了,理论上可以跳。

其实意大利和阿根廷在这一点上是非常相似的,好像这两个队都十分喜欢龟起来,在前场留一个光彩夺目亮瞎眼的天才,然后不断打反击。虽然龟,但是并不粗糙——蹲坑的后卫们也都有大赛上冷静处理球的技术水平。他们似乎并不是因为技术的缺乏而选择不主动进攻,这和英格兰可是不一样的。他们只是比别人拥有更高的执行力,并且决心利用它。意大利和阿根廷的联赛里充满了农民式的狡猾,他们的球员在其中浸淫已久,清楚达到任何一种战术目的所需要的一切精微的细节。美洲杯决赛上,巴西人在下半场中段打出一波反扑,于是奥塔门迪立刻以一张黄牌为代价制造了一场双方球员的对峙,中断比赛半分钟,还换了马基尼奥斯的一张黄牌。巴西人的节奏断了。欧洲杯决赛,基耶利尼的绕前防守具有高得恐怖的到位率,英格兰三四次中场附近的纵向传球被他一脚踢成意大利的反击。英格兰本身反击就不坚决,这么一下子被人打反击的反击,就更加乱起套了。与意大利相比,他们一直以来缺乏一种在这样的空气中稳定局势的品格。

我特别欣赏意大利的就是他们的足球传统——配合从容的防守、充满才华的反击。每支冠军级别的国家队都有自己的足球传统,甚至包括流传百年的阵型和号码分配规则,但我尤其喜欢意大利的传统。这关系到我看球的思路。

  • 足球差不多可以拆成进攻和防守两个部分。在进攻的时候,你掌握球的方向,仿佛风随着你的意志流动。对手只能对你的行动作出被动的应付。这个先手优势意味着,在个人能力势均力敌的交锋中,进攻方相当于拥有比防守方更多的才华与创造力。他可以只选取一个方向发展,并且考虑其后的连续配合;而防守方在相等的时间里难以计算每一个方向后续的进攻操作。因此要么豪赌——这是不明智的,要么付出少算几步的代价。进攻方最好把这优势利用起来,制造一些令后防线混乱的状况,制造一些一对一的局面,让球快速动起来,以此让防守人尽量难以利用事先演练的战术弥补才华的缺失。但是,在阵地战中,面对训练有素的防线,你要想这样做,就需要突然提速,或是寄希望于才华本就高于对手的球员——就像瓜迪奥拉一直在做的那样。前者需要大量的训练和默契(我看过一个视频,其中瓜迪奥拉几乎是手把手教导斯特林,在一次突然提速的肋部配合中,用哪只脚停球,怎样转身,向哪里跑),在国家队有限的训练时间里,收益不如练防守来得高;后者则是对国家队而言可遇不可求的。因此,反击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在球权转换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原来的进攻方势必要赶紧落到防守位置的,在他们落好位之前,赶紧冲哇!

快!快!快!——阿莱格里

  • 而在防守之中,由于落在后手,就必须制定许多战术,用一些机械的指令修剪防守人的决策树,让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迅速判断出来该怎么做。一旦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就意味着防守方要和进攻方硬拼才华了,而这注定有劣势。因此,足球战术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防守战术的发展——大家的经验是,用一群平庸的球员,加以得当的战术,常常能守得住,但却仍然很难攻得进。为了让机械执行任务的守方应对得了自由发挥的攻方,人们:

    • 发明了阵型的概念

      (所有阵型都是特指防守状态,进攻时没人会真的仍然摆433或352);

    • 发明了链式防守

      (这里有两个特别值得说的点,一是它可能考虑了右撇子更多的事实,所以安排更可能有才华的右脚边锋,即左边锋,留在前场随时准备内切走中路,而右边锋回接更深。这已经是在考虑模块化球员功能以便量产的事情了。二是它仍然保留了libero这个不需要听指示的人,让天才们踢这个位置,以解决机械指令难以覆盖的余量。这体现了它的局限性。这两件事细说起来恐怕就更复杂了);

    • 发明了区域防守

      (萨基发现,随着球员体能的提升,球队可以支持得了以空间为基础的防守战术,而空间本身是不变的,这就比以盯人为基础的防守更加普适);

    • 到这十来年,发明了tiki-taka和gegenpressing

      (我始终认为瓜迪奥拉——虽然他不承认自己玩的是tiki-taka——最大的贡献是向全世界证明了,在细致的演练和良好的基本功支持下,现代职业球员有能力从高位开始防守。这策略收益很高,但在之前被认为是低成功率且难以落位的,因而显得不划算。而海因克斯和克洛普的gegenpressing证明了,不错的现代职业球员甚至有能力以高位的成功防守所造成的“反击的反击”作为常规进攻手段)。

    在战术这方面,意大利人无疑是下了最大的苦功,他们要么引领战术潮流,要么很快就把新战术的精华学去了。加斯佩里尼的脱胎换骨就是从看瓜迪奥拉训练课开始的,而曼奇尼则通过人肉编程,让意大利一群资质平庸的前场球员至少在防守的时候踢得像瓜迪奥拉和克洛普最好的学生一样,而且因为准备充分而显得富有执行力。当然,在进攻时,他们也常常让我咬牙切齿一番。

足球是给聪明人玩的愚蠢运动,其中最简单的事情最难做好。——阿莱格里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因为喜欢意大利队的传统才去看欧洲杯。人们对欧洲杯、世界杯这样的大赛趋之若鹜,不一定是因为喜欢一支球队、一个人,甚至都不一定是因为喜欢足球。最高水平的足球比赛似乎具有一种超越体育赛事本身的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的来源自然也并不在体育之中。

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如果要向一个没有相关经验的人讲职业足球来打动他,我该讲什么东西呢?

我没法向他讲述那些技术之中精微的细节,没法让他快速明白,为什么我着迷于托蒂那些羚羊挂角、不着形迹的出球,大卫席尔瓦那种闲庭信步、游刃有余的节奏感。我甚至也许没法用梅西的凌波微步或伊布的辕门射戟打动他。他将会说:可是我为什么不去看太阳马戏团呢?在那里,每分钟都能看到这种高明的身体技艺。你这儿一年也见不着几次。

我也没法向他讲述那些战术之中复杂的博弈,没法让他理解,为什么阿莱格里在落后的绝境中换上两个边后卫就能逆转比赛,为什么瓜迪奥拉在球场上画一堆三角就能让对手摸不到球。那些人员的换位,那些阵法的布置,连我自己也远远不了解。况且,他也会说,要看这些勾心斗角排兵布阵,我为什么不能去打狼人,或者去下围棋呢?在那里,我自己还有参与感。

我更不能用诸如所谓强身健体、开阔心胸、塑造人格之类的话来说事。谁都知道,职业体育是如何不把人当人看的。如果说有些球员的性格有什么可爱之处,我想多半是他们的工资所培育出来的。谁知道呢,如果我能拿那么多钱,恐怕我也能做得到。况且,很多普通球员顽劣不堪,很多冠军球员咄咄逼人,还有很多夹在他们之间的,可能脑子不大好使。我们为什么还要看他们比赛、给他们送钱呢?

我也许可以向他说明足球中有些老练的头脑是如何在恰当的时候挥发灵气,在偶然性当中制造名场面的。有些进球未必需要多么高明的技战术,但就好像在中间什么地方刺破了时空一样,让人目瞪口呆,完全无法预料。一个天才,或甚至一个普通人,可以在一秒之内改变整场比赛甚至整届赛事的结局,可以在八分钟之内完成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逆转,在九分钟之内制造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屠杀。这种偶然性,以及它所基于的整个足球运动强弱差距相对不大的特性,确实可以作为一个论据,证明足球赛比篮球赛或棒球赛更加好看。但是我仍然认为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或者说,它只是最重要的事情的一个部分。

我会这么跟他讲:你爱听传奇故事吗?职业足球就是传奇故事的制造机。最重要的是,这些故事是真实的,不是作家或者编剧为了取悦读者而制造出来的;它们也不是像历史上的战争或政治那样依赖于时代背景的,而是有着稳定的产出。每到世界杯或者欧洲杯,你就等着吧,一个月的时间里,你肯定会见证一段新传奇的诞生。你爱看屌丝逆袭的爽快戏码,有2004欧洲杯;你爱看哀兵必胜、众志成城,有2006世界杯;你爱看吃瓜路人的奇幻漂流,还有1992欧洲杯;你爱看阿根廷战狼横扫千军,那就有1986世界杯;你哪怕就是心理变态,就爱看反派走狗屎运捡大便宜,那也有2016欧洲杯。更不要说欧冠里面那些灿若晨星的故事,比如2012年切尔西的夺冠之路,就是光看数据,都能知道这一定是一出一路上以弱胜强,最终完成绝境反击的大戏。

我相信,吃瓜是人类的天性,戏剧性是精神的鸦片。人总是喜欢那些刺激的、曲折的、不可预测的故事情节,这就是吟游诗人和说书人能够成为职业的缘故。到了现代社会,有人在娱乐圈的爆料中贪婪地呼吸,有人热衷于谈论从科级办公室到中南海怀仁堂的一切政治斗争,有人在起点或者晋江里无数精心设计的情节里神游太虚。一言以蔽之,现代人离不开文化产业。

这些文化产业对人有两个方面的作用,我认为它们都很重要。其一,是提供了心灵的满足,为一种似乎是生理上的欲望提供了一个出口。其二,是提供了一种必要的、锚定人性的谈资。具体来说,在如今这么个高度分工、高度组织的社会,人势必要面临一种在此前数百万年从未习惯过的新型人际关系,在其中人实际上是作为不同部件之间的转接头,不同功能之间的API而被联系到一起去的。并且,这种新型人际关系还迅速在很多地方,比如中国或发达国家的一些大城市,占据了主导地位。在这种人际关系中,人是原子化的,无力反抗,一切沟通都出于社会大利维坦的需要。但是与之相对的,还有一种历史悠久,由闲谈维护的人际关系。这可不是谈论天气之类的闲谈(社交仪式),而是就人在八小时工作日以外,自行发展精神的情况进行交流。这事情是从古猿互相给捉虱子就开始做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维护关系的仪式,它所锚定的人际关系并非由社会指定创建,而是在一个小群体中基于真诚的过往和相互影响的人性而产生的。要是在前工业时代,由于生活地域的接近,这些闲谈(常常是对某个第三方的讨论)很容易就具有共同语境;但是现在,就不是了。因此,需要一种共同关注的母题,用于生产这些共同语境。一起追一部于正流水线电视剧,关注意甲积分榜上细小的变化,或者定期讨论叙利亚局势对欧洲货币政策的影响,都属于这种情况。

在这个同贩卖实体鸦片一样赚钱的行当里面,职业体育自然也占据了一个生态位。其中,足球由于它的先发优势(受众最多)和它的偶然性(这提升了戏剧性)切走了这里面最大的一块蛋糕。

换句话说,职业足球是一种文化产品,为消费者提供心灵的满足和维持人际关系的资料,并且相对于它的竞品,有“真实”和“稳定”两个优点。

这看起来非常好。人性在后现代的虚无中再次得到了维护!得到了满足!大家似乎都很高兴。但是似乎其中最高兴的仍然是弗洛伦蒂诺,马化腾,还有迪士尼的法务部。显然,文化产业仍然是个产业。就像其他所有产业一样,这个产业的存在,并不是出于什么提供满足感或者维持大多数人人性存续的需要,而是因为这是一种避免竭泽而渔、维护现代社会高效运转的办法——就像在《黑客帝国》里面,母体把人养在营养液里,给人提供超级无死角虚拟现实生活,费这么大劲,只是为了让人不要死掉,而可以得到持续的利用。

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现象。被资本收编的概念也不缺“文化”这一个。但是,我仍为足球的未来感到一丝哀伤,特别是欧超联赛的事情(目前看来,虽然暂时失败,但必定卷土重来,直到成功),因为它揭下了足球的一层遮羞布。它向我们清楚地表示,足球为我们带来的一切传奇,一切刺激,一切不眠之夜在我们灵魂深处的回响,本质上都是文化产业流水线上的罐头产品,完全随着资本起舞。资本认为再多创造一些更刺激的比赛,让每年的故事线发展得更快,就可以得到更多收益的话,它就会这样做,哪怕牺牲一些小球队,而这些小球队同样有它们自己的传奇故事,有属于本地球迷的精神寄托。

当然,足球还算是幸运的,毕竟欧洲足球起于文化产业化尚未铺开的19世纪,也曾跟工人运动紧密联系,因此至今没有完全职业化,或者说,是没被完全驯化。在娱乐圈/celebrity界或者电影行业之类的地方,情况恐怕要更加严重,但我太困就不打算写了。人都喜欢讲故事,也都喜欢听故事,但是现在看来,所有故事都身处同一个故事之中,我有时候觉得它是一个恐怖故事。

以上写于2021-7-1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