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4

最近我关注的有两个吃瓜大案,一个是浙江满分作文案,一个是川普强抢抖音案。正好半个月没更新了,可以写一下。

生活在树上的失败调库侠

浙江有个考生写了篇用词古怪,举例生僻的文章,引起判卷老师的争论,最后阅卷组组长一锤定音:给满分。

​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但当这种期望流于对过去观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时,便值得警惕了。与秩序的落差、错位向来不能为越矩的行为张本。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我由之获得自身身份共同体的故事之中。”麦金太尔之言可谓切中了肯綮。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们欲上青云也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而我们的底料便是对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觉感与体认。生活在树上的柯希莫为强盗送书,兴修水利,又维系自己的爱情。他的生活观念是厚实的,也是实践的。倘若我们在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祛魅”后,又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

毫无疑问,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有偏狭过时的成分。但我们所应摒弃的不是对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价,其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在尼采的观念中,如果在成为狮子与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骆驼一样背负前人遗产的过程,那其“永远重复”洵不能成立。何况当矿工诗人陈年喜顺从编辑的意愿,选择写迎合读者的都市小说,将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为桥段素材时,我们没资格斥之以媚俗。

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譬如当我们追寻心之所向时,在途中涉足权力的玉墀,这究竟是伴随着期望的泯灭还是期望的达成?在我们塑造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浇铸我们。既不可否认原生的家庭性与社会性,又承认自己的图景有轻狂的失真,不妨让体验走在言语之前。用不被禁锢的头脑去体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大海与风帆,并效维特根斯坦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

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说实话,我本来一点看这种文章的兴趣都没有,但是一位中学同学把它发到了我们以前踢球的群里,还问我:给39分还是55分?因为我高考语文判了130来分,好像也可以对这种话题有一点发言权。结果就变成了这个群很久以来唯一一次和足球无关的讨论。我很感谢他,因为这个讨论很有趣。

大体上说,我第一遍扫了一眼,虽然说不至于像知乎说的那么言之无物,但是车轱辘话的嫌疑是有的,并且虽然那些典故我不是完全熟悉,但认出来的总有些生拉硬拽的感觉。所谓车轱辘话,就是说整篇文章虽然选定了一个立场,但是没有在这个立场上做足够多的分析,而是不断地复读着立场本身。具体来说,这个立场就是要在完成个体的自我实现和超越的同时,仍然接受来自家庭与社会的联系。至于生拉硬拽么,这个就太多了。比如说,海德格尔的引用不是原话,“祛魅”、“无法言说之事”等概念只借了个字面意思就来用等等。我在这就不批判这些了,我想要谈一些更有趣的问题。

这篇文章的用词非常学术,可以说,如果这个作者是一种NLP模型的话,那么它的确学到了中文文科论文的一些词句,并且懂得它们使用的场合,像是拿“洵”表示“确实,实在”的含义;同时整篇文章的句法又充斥着一种浓厚的德语翻译腔,使人不由得暗暗地对这个AI的德国哲学阅读量感到肃然起敬了。

这篇文章的术语和典故非常多。在这里我想要插播一段我自己对于术语和典故的看法。术语是用来做精确描述的,当作者使用术语的时候,作者大概开始感觉到用日常语言已经难以分辨一些精微的概念,因此需要使用经过良好定义的术语来澄清。典故是用来节省语言的,当作者使用典故的时候,作者大概开始感觉到他的论述里将要出现一个新的概念或是概念群,这难以用三言两语说清,于是就引用典故来做一个类比:如此处我要讲的某甲的行为,正如同某历史故事中某乙的行为。当然,所谓的精确描述,毕竟也算是节省语言,因此术语有时候也算典故,但典故还是更偏向于比喻,而少见于直指。总之,这样使用典故的办法在语用学上非常像编程中的调库:从第三方库中引入了新的函数,用来完成一项功能,这样你就不用花很多篇幅自己写一个这样的函数。有一类搞机器学习的人被人们戏称为调库侠,因为他们只是把别人的库一股脑调来,并不尝试去理解它们,而是闭着眼睛堆砌它们以图达到一些功能上的提升。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生活在树上》,作者用这五个字一下就可以从读者的脑中抽出一系列典故:树上的男爵,柯西莫,薇奥拉,树,大地,森林,如此种种。特别是,树和大地这样的概念,在典故之前是普适的,是生活中的概念,而在典故之后,则是《树上的男爵》隐喻体系下的概念:大地可以是文明社会的传统,上树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当然,作者的主旨是要赞同这种”在树上”的生活态度的。不过,作者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跑到树上,离开大地,而是说:天然就是这样的。这样,取中立立场本来要讲两面话,现在他只需要讲一面了。真是个小机灵鬼!作者也没有解释清楚我们为什么不飞到天上去(且不说这个地-树-天的神秘延伸大概是下一种生拉硬拽的表现)——他连续又调了好几个库,麦金泰尔,尼采,陈年喜,来展示他的理由:我们缺乏体验与阅历,导致我们对cliche的批判成为了一种新的cliche。这个理由有些模糊,并且事实上它与这三个人的典故之间的联系很微弱。作者自己在这里让出了逻辑论述的主导权,把关键的环节让给了他引用的典故。尽管这些典故有着很高的逼格,却不能承担逻辑上分配给它们的任务,于是作者只好尽力去缝合它们,让它们看上去能够符合自己的立论。某种程度上,是这些典故本身限制了文脉的方向。如果你也曾经当过调库侠,你一定也懂得这一种在某个python库的文档里面四处查找功能实现而不得的苦痛。

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可笑的局面。作者大量地使用术语,却不能完成精确的论述;大量地使用典故,而又不能节省理解的成本。这样的文风本来有义务大幅度提升文字的信息密度,事实上却反而大幅度地降低了它。因此,我说这篇文章有一种德不配位的反差感。

在德不配位之外,还有第二个有趣的问题。在这些考生——或许不仅仅是这一位——的眼里,“离开大地“,逃离现代社会的规训,似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是人的灵魂之中自发高贵的一部分,并且是可以用来类比”去除家庭与社会的影响“的。我看到这样的视角,实在是感到惭愧得很,因为我还不知道我们的家庭与社会居然已经步入了”现代社会“的阶段,我以为我们还有蛮夷特色的问题需要解决呢。这也是我对于20世纪这些哲学家的一点不太认同的地方,他们觉得启蒙运动已经到了该要靠知识考古学来反思的地步,而我倒觉得现在的人身上依旧还有太多”中世纪“式的习气要驱除。在身有原生野蛮而不自知的情形之下,居然还要带着现代人对蛮子屈尊俯就的视角来教我们堂而皇之地反思现代性的问题,我觉得这不大讨我的喜欢。说起这个,我就想到另一件事情——

经书之焚

最近说起抖音海外版Tik Tok被没果政府强抢的事情,有一种非常公正的正体字先生就说了,中国可是建墙在先,并且首先逐出了谷歌和脸谱网等一批没果产品和企业的,因此没果现在的行为,非但算不上是强盗的行径,甚至说合理自卫都是轻了。

又有李开复先生说,没果这次对抖音的做法,什么四十五天限制,什么法律合规性没有弄清楚云云,都是比谷歌退出中国的时候要坏上许多倍的,总之没果这一次的驱逐比中国和GFW从前的驱逐要恶劣许多。

我以为这些说法都没有说到点上。

在我来说,没果这一次的行径本身,尽管确实是恶劣到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其性质并不因为程度上的恶劣而变化分毫,即使它带着文明人的优雅把抖音请出去,那也是一样的恶劣,一样的令人齿冷。它说明了,在通信技术极大丰富的今天,资本-帝国主义的复合体仍然牢牢掌握着潮流的走向。资本向帝国的媾和是天造地设一般的顺滑:哪怕是自我标榜除了资本本身之外不掺和任何意识形态之争、不站队的这样一家公司,仍然在事实上成为了帝国主义的工具。资本-帝国主义还远远没有达到它的全部潜力,它的破灭还远在地平线之外。没果恐怕不会是它的终点站。当然,这个事实许多人早就清楚,但另有许多好说空话的网络左派们却没有意识到。

当然,正体字先生们依然可以借网络管制的例子来同样指斥我为类似的帝国主义。我无意为网络管制在道德上的正当性辩护,但我想提一点,这次事件更大的价值在于:它使得对网络管制的道德指控不攻自破了。对网络管制的道德攻击正是北美新自由主义经学的重点之一。

在没果的全球化战略的构筑过程中,它一直推行“当面念经,背后捅刀”的行为模式,由念经来为它的捅别人刀子的行为来提供道德上的合理性。没果的经书包括两个大的章节:

  • 不惜一切代价保卫先发优势
  • 利用先发优势进行赢者通吃

这本书的标题叫“普世价值”,我们可以上述两条经文来解读它。其中,“价值”就是整个西方文明的先发优势的投射,具体来说,保卫美式价值被看做是保卫光辉灿烂的西方文明免受野蛮人荼毒的道德正确,哪怕是英国人,法国人,甚至是日本人,哪怕他们不喜欢没果游客,没果军队,没果资本,他们也不得不将“保卫没果”近乎与“保卫文明”等同起来。在这种新世纪礼义道德的阴影下,没果在全世界人民头上所做的暴行,与没果之覆灭所可能带来的后果相比,都成了西方人民眼中可以接受的“代价”。他们可以谴责,他们可以抗议,但他们不可以革命。另一方面,“普世”则代表着全球化的战略:资本可以全球化,经济可以全球化,价值可以全球化。例如,关税与贸易保护主义阻碍资本的全球化,因此当19世纪的列强——如没果——来到中国的前院的时候,就强迫中国签署一些互相取消关税一类的条约。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可以向没果倾倒产能,没果也可以向中国倾倒产能。但是由于没果具有先发优势,事实上就变成了单方面的没果向中国倾倒产能。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本土的经济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沦为了没果资本跑马圈地的乐园。资本的这样一种嗜好垄断与赢者通吃的坏习气本来是可以通过政府的宏观调控加以限制的,但这仅限于成熟的单一市场。在国际贸易的场所中,有时缺少一个可靠而有力的调节者,因此具有先发优势的资本主义国家便可以为所欲为,成为事实上的调节者与分配者,在它喜爱的达尔文主义经济秩序下获取最大的利益。

因此,在全球化战略的推行过程当中,一切形式的保护主义都受到憎恶。我国的互联网保护主义就尤其受到诟病。互联网在技术上是全球化的一个极大的利好,因为它降低了信息流的分配成本。在这种情况下,它不可能不引起这场搏斗中双方的同时关注。作为占据先发优势的一方,没果毫无疑问地选定了互联网全球化的立场,并且成功地在大多数地区执行了它的战略:把持信息流与互联网资源。而我们则不得不选择长城。尽管我一向对GFW颇有微词,我嫌它太保守,但我也承认它是一项存在其合理出发点的政策。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建墙是错误的。我们现在也没有说没果所采用的保护主义是错误的。我们就抖音的故事要说的是,没果为赢者通吃的理论所套上的种种花里胡哨的金面具已经落下,露出它背后的青面獠牙来。在贸易上,没果在近四年可以说是四处拷掠;在互联网的地盘,没果也以一种最直白、最鲜血淋漓的方式展示了普世价值的工具性:唯有没果可以通吃别人的时候,自由作为一种秩序才能正常地存在。穷则国家安全,达则自由市场,这就是没果的价值失掉连续性的开端。等到它在许多领域都失掉了这样的连续性,那就意味着它可能是该要到离开的时候了。我怀着雀跃和一丝隐隐的不安,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