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3-15

今天遭到肠胃重病的侵袭,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天跑厕所近于两位数,完全不能工作。所以就看看闲书,打发时间。毕竟疫情来了,今日听说本县有确诊的,便感到好像无形的有一个镰刀的人影站在窗前似的。

今天就看《文心》,这是叶圣陶、夏丏尊两位先生上世纪三十年代里面给中学生讲国文的精神,用故事和对话写出来。故事有童趣,而对话简练精确,以点的知识勾起读者面的思考,时局也是浅浅地在纸上,确实是大家手笔。

乐华抢着问道: “王先生,你不是国学会的会员吧?”

“我怎么会是呢?‘国学’是一个异常不妥当的名词。文字学是‘国学’,历代各家的本体论、认识论是‘国学’,《尚书》和《左传》是‘国学’,诗、词、歌、赋也是‘国学’。好比不伦不类的许多人物穿着同一的外衣,算什么意思呢?按照本质归类,称为文字学、哲学、史学、文学,岂不准确、明白?”

王先生是国文教师,而乐华是学生之一。这里王先生的回应,作为对所谓“国学”的盖棺、定性,不能更恰当了。这里,结合上下文看,事实上王先生是不满于国学作为某种意识形态复辟的载体。近些年以来,国学大师者在教育中的复辟,也属此类,但我不多讨论。至于这部分所谓国学教育的水平,则实在是占了后文化大革命一代没文化的便宜,尽教些浅薄、芜杂的东西,像是弟子规一类的,《尚书》讲不懂也就罢了,连诗词这等都只是会背即可,完全不作任何格律体裁的教育,也不分析妙处文采,光是读一首,译一首,背一首,我自己就是这样受教育过来的,感觉深受其害。我听说现在懂得把经、史、文言、诗词之类放进不同的版块去教了,这是好事,但似乎普遍地还没有提高教师们读古人的能力。

枚叔说:“游记本来有两种写法。像你所说的,把走过哪里,到达哪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平平板板地记下来,这是一法。依了自己的感觉,把接触到的景物从笔端表现出来,犹如用画笔作一幅画一般,这又是一法。前一法是通常的‘记叙’,后一法便叫作‘印象的描写’。” 大文说:“那么,我们刚才约定的写法就是‘印象的描写’了。什么叫作‘印象’呢?这个词儿时常碰见,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确切的解释。” 枚叔说:“这原是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解释也不止一个。最普通的解释,就是从外界事物受到的感觉形象,深印在我们脑里的。所以,你第一次遇见一个人,感觉到他状貌举止上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就是他给你的印象;或者你来到群众聚集的大会场,感觉到群众的激昂情绪有如海潮的汹涌,有如火山的喷吐,那么‘海潮和火山一般’就是这群众大会给你的印象。

枚叔是乐华的父亲,曾经也是国文教员。看了他的话,对我自己的印象主义旅游有了新的认识。原来我的榜样不是莫奈,而是柳宗元了!《小石潭记》的文字,不是正符合印象派旅游家的口味吗?

“因为要把意义寄托在故事的叙述上边,所以整个故事的每一个节目都须含有暗示 的力量;作者便不得不做一番选择和布置的工夫。说到这里,小说大都不照抄实事 的所以然也就明白了。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件实事正好可以寄托作者的意义 的?惟其少有,所以作者丢开照抄实事的办法,而根据他的经验,去选择人物,布 置节目,创造出一个故事来。你若说他凭空虚构,那是错误的。他的材料全是社会 的实相,人生的体验,何尝凭空?何尝虚构?你若问他‘真个有这件事情吗?’他 将笑而不答,因为你问得太幼稚了。小说该是世间最真实的故事,然而不是某一件 事情的实录。你们懂得了吧?”

锦华乘张先生语气一顿,抢着说道: “现在我知道小说和叙事文的分别了。叙事文的本质是事情,叙事便是它的目的, 小说的本质却是作者从人生中间看出来的意义,叙事只是它的手段。这意思怎 样?”

张先生激赏地看了锦华一眼,正要开口,却听旁边先有人接上说道:

“锦华的话很扼要的。还可以打个譬喻来说,叙事文好比照相,只须把景物照在上 面就完事了;小说却是绘画,画面上的一切全由画家的意识、情感支配着的。”

说这话的是杜振宇,并肩站在那里的还有志青、复初等五六个人。他们什么时候到 来的,张先生和锦华、慧修都没有觉察。

“锦华的话的确很扼要的,”张先生回顾振宇说,“要辨别叙事文和小说,这就足 够了。你的譬喻也很有意思。那些只知道根据实事作小说的人就因为不明白这一 层,所以用尽了心力,至多只把实事照了一张相。”

这是很有趣的观点。坦白说,我不同意。我觉得这段话适合于设置在当时、当地的故事,却不适合其他的故事。我对于在故事里传达一些观点、知识一类的信息是抗拒的,因此我打算只写记叙文或者虚构的记叙文,例如在不存在的世界上,用还不存在的语言写的记叙文。

乐华已过了两个多月的铁工生活了。工厂为了训练职工,每日于工作以外晚上也有 一小时功课,所教的是制图,计算公式,及关于材料等普通的知识。乐华日里工 作,夜里上课与复习,生活紧张得很。一到睡眠时间,就在上下三叠式的格子铺上 甜酣地睡熟。初入工厂的几天,常在梦中见到父母在家里愁苦的情况,自己在学校 里的热闹与快活。学校生活的梦不久就没有,自从接到父亲已入本市某报馆为记者 的家信以后,连家庭的梦也不常做了。

同学们不时写信给乐华,有的报告学校近况,有的把国文讲义按期寄给他,有的告 诉他王先生或别的先生近来讲过什么有益的话。乐华虽在工厂里,却仍能间接听到 学校的功课内容,颇不寂寞。

五一节工厂停工,乐华于清晨就回到家里,入厂以后这是第一次回家。身材已比入 厂时高了好些,蓝布的短服,粗糙的手,强壮的体格,几乎使父母不相信这是自己 的儿子了。儿子健壮快活的神情,使父亲得到了安心,使母亲减少了感伤。

现在的无产阶级,还有这般的活力,这般的朝气吗?当然,也许还是有的。

“现在先讲笔记。古今人所作的笔记,真是数也数不清,仅就我们图书室所备的 说,已有一二百种了。书名有的就叫什么‘笔记’,有的叫什么‘随笔’,有的叫 什么‘录’,有的叫什么‘钞’,此外还有别的名目。这些笔记,普通都是作者有 所见到,随时写录,有的记述见闻,有的记述自己的感想,有的记述读书心得,内 容非常复杂。这里有两部极普通的随笔,一翻是清人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 笔》,一部是清人姚元之的《竹叶亭杂记》,你们看,其中就是什么都有的。其中 我折着的几页,都是以书本为对象的,可以说是读书笔记了。你们大家传观吧。” 王先生说着把几册《两般秋雨庵随笔》交与坐在他左旁的志青,又把几册《竹叶亭 杂记》递给坐在他右旁的振宇,叫他们顺次传阅。自己仍俯下头来把堆在面前的书 抽来一本一本地急急翻动,或把书角折叠。 学生们一一传阅,不一会那两部书又回到王先生面前了。 “笔记的性质与样式,大概已明白了吧。现在再来专讲读书笔记。方才说过,普通 笔记之中有关于读书心得的记述,这可称为读书笔记。笔记书类之中,尽有不记别 的,专记读书心得的。这种纯粹的读书笔记数量也着实不少。比较古的有宋人王应 麟的《困学纪闻》。这里面全体是一条一条的读书笔记。古人所读的书不外‘经史 子集’,所以他们所写的笔记,当然都是关于古典的东西。你们未曾多读旧书,看 了也许不感兴味。但其中有一部分也很浅易,你们可以懂得。”王先生说着,把一 本《困学纪闻》翻开方才折叠了的一页,指示给在左旁的志青,叫他们顺次传阅。 大家看时,那是其中很短的一条: 古以一句为一言。左氏传:太叔九言。(定四年)《论语》:“一言以蔽之, 曰:‘思无邪。’”秦汉以来。乃有句称。今以一字为一言,如五言六言七言诗之 类。非也。 一本《困学纪闻》回归到王先生手里以后,王先生又取过几册别的书在一处,继续 说道: “《困学纪闻》是一部比较古而有名的读书笔记,方才给你们看的这条是 讲‘句’与‘言’的分别的。《困学纪闻》以后,读书笔记有名的有杨慎的《丹铅 总录》,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王鸣盛的《十七史商 榷》,王念孙的《读书杂志》,王引之的《经义述闻》,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 录》。此外还有很多很多。其中有专就‘经史子集’四部的老分类法专攻讨一部 的:如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就是只关于史的笔记; 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就是只关于经的笔记。更专门的还有只关于一经一史的笔 记书。现在且以王念孙的《读书杂志》与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为例子,大家来读 一节,看看样子吧。” 王先生取一本《廿二史札记》翻开那折了角的一页,交给志青,又将一本《读书杂 志》翻出一页来指示振宇,叫他们左右传阅。自己立起身来去和张先生谈话。 在《廿二史札记》里,王先生所指给大家看的题目是“唐人避讳之法”的一条: 唐人修诸史时避祖讳之法有三。如“虎”字、“渊”字或前人名有同之者。有字则 称其字,如《晋书》公孙渊称公孙文懿,刘渊称刘元海,褚渊称褚彦回,石虎称石 季龙是也。否则竟删去其所犯之字,如《梁书》萧渊明、萧渊藻,但称萧明、萧 藻,《陈书》韩擒虎但称韩擒是也。否则以文义改易其字,凡遇“虎”字皆称猛 兽,李叔虎称李叔彪,殷渊源称殷深源,陶渊明称陶泉明,魏广阳王渊称广阳王深 是也。其后,讳“世”为“代”,讳“民”为“人”,讳“治”为“理”之类,皆 从文义改换之法。 在《读书杂志》里所指定的是《荀子》中的“不立”一条: “君子疑则不言,未问则不立。”念孙案:“立”字义不可通,“立”亦当 为“言”。(下文“未问则不立”,同。)“疑则不言,未问则不言,”皆谓君子 之不易其言也。《大戴记·曾子立事篇》:“君子疑则不言,未问则不言。”此篇之 文,多与曾子同也。隶书言字或作,(若作詹作作善之类皆是。)因脱其半而 为“立”。(《秦策》“秦王爱公孙衍与之间有所言”,今本言讹作“立”。)杨 曲为之说,非。 大家看了,文字内容都尚能懂得,可是因为佩服前人读书的炯眼,自愧相差太远, 各人都不免露出“望洋兴叹”的神情来。

这些古人读书的记录,现在都不在学校里面讲了,看起来是非常有趣的。以后可以找些这类书来看。

王先生说到这里,取起粉笔来在黑板上写了“应用之作”“习作”“创作”三个项 目。 “文章与绘画都可以分这三个项目来讲。先说绘画,李先生在教室中作写生范画, 替朋友画扇面,是应用之作;自己练习石膏模型或人体写生是习作,这次的《母 亲》是创作。再说文章,诸君的写书信是应用之作,作文课是习作,将来择定了题 材,自由地无拘束地去写出文艺作品来,便是创作。” “习作只是法则与手腕的练习,应用之作只是对付他人和事务的东西;创作才是发 挥自己天分的真成绩。无论绘画和文章都如此。习作是毕生随时都可做的,每次大 概有一定的着眼点;一次习作,不必花过多的时间和劳力。应用之作是对付他人和 事务的东西,有他人和事务在眼前,也不许我们多费时间,致与他人和事务有妨碍 阻滞。至于创作,全是自由的天地,尽可尽自己的心力忠实地做去,做到自己认为 满意了才放手。李先生在黑板上替你们作范画,如果多花了时间,于你们就有妨碍 了,可是他画《母亲》即使再多画几年也可以。你们在教室中作文课,如果到了规 定的时刻不缴卷,我就要催促责备了,可是你们自己在课外爱写什么,无论怎样 慢,我决不会干涉。因为创作全是自己的事,忠于创作,就是忠于自己。真正的创 作决不该有丝毫随便不认真的态度,古来的山水名画家有‘五日成一山,十日成一 水’的话,左太冲为作一篇赋竟至费去了十年的光阴。创作贵精不贵多,时间和劳 力是不能计较的。” “我对这问题的解答完了,李先生以为怎样?”王先生笑向杂坐在学生丛中的李先 生说。 李先生含笑点头不说什么。学生们因问题得了明快的解释,都露出愉悦的神情,尤 其是提出这问题的慧修。 “我们才知道创作如此可贵。请先生再带便给我们说些创作的方法或经验。”杜振 宇立起身来要求说。 王先生拭好黑板,方从讲台下来,听振宇这样说,就在讲台旁立住回答道: “这提议很好,关于创作,应该有许多事情可讲的。可惜我至今尚未有什么创作成 就,让我们请李先生指教吧。他是有过创作经验的人。——李先生,请你发表些意 见。” 王先生一壁说一壁向李先生方面走近去。学生们又拍起手来。 李先生也不推辞,就在人丛中立起来说道: “王先生说得太谦虚了,我曾读过他的诗和小说呢。我的绘画的创作,连这幅《母 亲》也不过三四次,够不上讲什么创作的经验和方法。姑且对诸君随便谈谈吧。” “创作是一种创造,其生命就在乎有新鲜的意味。无论文章或绘画,凡是摹仿套袭 的东西,决不配称为创作。创作第一步的功夫是发现题材,题材须是有新鲜意味的 才值得选择认定。世间的事物,原都是现成的,平凡的,旧有的,所谓新鲜的意 味,完全要作者自己去发现。恋爱这一个题材,不知自古以来曾被多少文学家描写 过,‘花’‘月’,在诗歌里不知曾出现过若干次。能在平凡的事物之中看出新的 意味来,这是创作家的第一种资格。我的这幅《母亲》,题材不消说是很旧的,西 洋早已有许多人画过,他们所画的是《圣母图》。我所着眼的方面,却和他们不一 样,中国古来关于母亲的文章虽不少,而留传的绘画却不多见,故不失为值得选择 的题材。” “题材的发现,并非一定是难事。能够留心,随时随地都可发现的。诸君每日在街 上行走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和事件,平时读书或独坐,会起各种各样的心念和情 感,这种时候,事物的新鲜的意味常会电光似地忽然自己投入到头脑里来,随时把 它捉住了就是题材。题材选定了以后,第二步还要使它成熟,无论在读书的时候, 看报的时候,听别人谈话的时候,独自散步的时候,都要到处留心,遇有和这题材 有关系的事项,一一搜集拢来,使内容丰富,打成一片。这情形正和做母亲的用了 自己的血液养分去培养胎儿一样。” 李先生越说态度越紧张,学生们听得比上课还要认真,连王先生也只管目不转睛地 兀自在微微点头。 “题材成熟了,这才可以写出。用文章来写,或用绘画来写,都是创作。仅有题材 是无用的,要写成作品,就非有熟练的手腕不可。如果一个画画的人有了某个很好 的题材,而手腕不够,画起来脸不像脸,手不像手,成什么话?文章的创作亦如 此,题材虽已整备得很成熟很好了,如果他基本功夫没有打实在,文句未通顺,用 词多错误,那么即使写了出来也是糟糕。我方才说过,发现题材并非难事,一般人 只要能留心,随时随地都可发现的,可是一般人却不能像文学家画家似地写出像样 的作品来,这就是因为一般人未曾预备好创作上所需要的手腕的缘故。他们尽会有 很可贵的题材,但可惜无法写出,任其葬送完事。唉!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的好 绘画好文章被埋没在人的肚子里啊!” 李先生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感慨无量的样子,把话暂停一会,又继续道: “方才王先生把作品分为创作、习作与应用之作三种,这是很对的。三者之中,最 基本最重要的是习作,习作是练习手腕的基本功夫,要习作有了相当的程度,才能 谈得到应用,才能谈得到创作。近来有许多青年,想从事创作,我知道诸君之中, 也有这样的人。如果想创作,非先忠实地在习作上做功夫不可。学绘画的先在形象 及色彩上用功,学文章的先求文从字顺,熟悉种种文章上的普通法则。习作是一切 的基础,应用之作和创作都由习作出发。应用之作的目的,在对付当前的事务,就 大体说,原用不着过于苛求,只要在习作上用功至相当的程度,也许已够了。至于 创作是无程限的,所需要的习作根底也无程限,习作的根底越深越好,越是想从事 创作的人越应该重视习作。至少该一壁创作,一壁习作。真正的画家,终身在写生 上用功,真正的文学家,虽至头白亦手不释卷,寻求文章的秘奥。” “诸君是中学生,中学原是整个的习作时代,创作虽不妨试试,所当努力的还应该 是习作。近来颇有一派青年爱好创作,目空一切地自认为创作家,把习作认为卑不 足道的功夫。学绘画的厌恶写生,专喜随意乱涂,学文章的厌恶正式教室功课和命 题作文,专喜写小说诗歌,这不消说是错的。希望诸君勿走这条错路,我的意见就 只这些。” 李先生说完了话,就邀王先生一同走出教室去。学生们也各自散出。 “今天两位先生的话都很有意思。”锦华在廊下对慧修说。 “这应该谢我才好,如果我不拉你去,你就失去这机会了。”慧修笑着说。 “你看,后面!”锦华把口靠近慧修的耳朵低语。 慧修向后看时,见有两个同学低着头在她们背后走来,头发留得长长的,脸孔都泛 红得异常,似乎有些赧赧然。那是高中部的同学:一个是别的功课不用功,专喜欢 绘画的,大家都叫他“艺术家”;还有一个绰号叫作“诗人”,是日日作诗,诗以 外什么文字都写不来的。

这话讲得我也脸红。尤感光阴太短,趣事太多,而人生不能穷其万一,我常常对自己说故事放在肚子里发酵也有好处,实际上不过是无意义的安慰罢了。习作也没有时间写,曷谈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