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文学和其他一些东西的粗鄙看法

我是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年,一个不谙世事的粗人,可是知乎对开化我的脑筋锲而不舍。天天给我看,左一个中国文学边缘化,右一个为啥文学读不进去。其实我真的不懂,知乎人均手写编辑器每年一百篇CVPR,思想像一阵风那样迅捷,像一根针那样锋利,怎么问出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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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一个庞杂又丰富的领域。我没有读过什么文学,只读过一些网文,所以没什么发言权。在这篇垃圾中,我将首先胡扯一通,然后讲我的一些阅读和写作感受,并基于这些感受说一下我对于文字作品的分类标准,最后谈我对于这门学问未来发展的一点看法。通篇“我”,所以基本上是扯淡为主。基本上是扯淡为主。基本上是扯淡为主。我知道我在讨论一个我没有接触过任何核心概念的领域,所以我的话格外大胆,就像民科一样,认真看待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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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知乎网上看到一个帖子(你会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 20~30 岁的年轻人?),我觉得说的很有意思,作者(Freja)我在该网站上见到很多次,已经确信这是一个的确读过很多书(在文学这个范围,肯定远多于我),同时又具备不错的写作能力的人。因此,先抄录一些该帖子的内容。对于一些人(比如我自己)来说,这几乎是无病呻吟,但是却完全可以理解。

早熟、博学、忧郁、惊恐不安。

刚刚接触现代小说那几年,我就颇有灵气地患上了抑郁症。

那时网络刚刚兴起,历史性地,我成为了第一批早熟的网络原住民。

都同我更年轻时候的自我评估很符合。然而我现在不再惊恐了,也不觉得自己博学。

那个时候我年纪尚幼,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似懂非懂,只是感到一种索寞悲伤的无聊。事实证明,这正是现代小说的核心。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的生活也将是如此。

应该说,这是我们这代人独有的阅读体验,那些“战网魔”派的家长,那些为年轻人下了“浮躁浅薄”的定义的学者,有时候并不能深刻洞察时代的变化。

某种程度上,我们是被网络揠苗助长的一代人,但对于学习兴趣大于娱乐兴趣的一部分年轻网民而言,总的来说网络是福利而不是祸端。

我们站到了更高的平台上,获得了前人不可想象的启蒙条件。

知识并没有增加我们的幸福,而只是让我们预言了自己终生的不自由。

题外话。我曾经和我妈讨论过1980年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我向她指出,互联网出现的时机是非常凑巧的:再早一些,可能会更压上一把颜色革命的稻草,使我们撑不到足以平稳发展的日子;再晚一些,可能会让我们在这个产业上的优势减弱。无论如何,正是互联网的存在,让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保持了从1949年以来疯狂的一骑绝尘——然而并没有赛道,只是在每一双旧的眼中越来越远,以至于再也看不见,不知朝哪个方向去了。**所以,说不上是进步,但也绝不是兜圈子。**对我来说,新的事物总是令人激动的。

作为一个相对年轻的用户,我的许多阅读经验也都是在互联网完成的,所以我的体验与这位读莱辛、伍尔夫、谷崎润一郎的作者有些相似之处,但是又区别很大。两个人的经验多半比我自己一个人的能提供更高维的信息,对于理解全局是有益的。

那么我为什么要扯到这个人的感受呢?因为我觉得这种像灌猪食一样的阅读对于这一代人看待文学的方式影响深远。但我不在这儿展开,而在后文解释。现在,我们只考虑一部分自发地追寻那些高质量的作品的年轻人:比之于他们的先辈,他们的经验中来自于阅读、搜索、教授的部分增多,来自于自己亲身观察、体会、反省的则减少。于是他们的心智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却几乎没有机会在其中奔跑,于是感到内心的压抑,就更需要更多的搜索和阅读,或者更多缺乏方向的思考。正是这种压抑让他们忧郁,正是这种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疏离感让他们惊恐不安。在我的情况上,我特别清楚自己是怎样部分脱离了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的。我上了中学之后,被迫把大量的精力转移到理科的学习和足球运动上,一开始这不是特别适应,但是我发现这两者有以下好处:

首先,它们占据大量的时间。我天赋少,进度又快,我没有精力再去做很多课外的阅读。此外,足球充满着生命力,令人着迷,也令人的心智更加健壮。最重要的是,理科知识的精髓,同文学阅读是正好相反的:前者都被恰当地组织在课本里,连写作业的时候都能够看到不少先贤们急切地展示过的东西;而后者则隐藏在书页之间,随着作者腐朽的枯骨一同消逝,随着读者精神生活的不同,从“吃人”到“礼义廉耻”都是可能被激发出来的印象,但是其他印象的残影又在眼前游荡。

所以我在中学期间悄悄地从理科的学习和父母的教育里面完善了我的世界观,这是一套极其自私自利,但又对一切不触及我核心利益的东西非常包容的体系。有了制度自信,至少惊恐会褪去,但能力的不自信加上种种压力导致的抑郁和深刻自卑或许是难以消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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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早熟是因为这几乎是真实的。小的时候,我基本上对汉字上瘾。那时我们家有一些书,但是我读的都是我可怜的大脑和人生经历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少儿百科全书、乐器和数学史科普、大量的成功/厚黑学合订本、中国国家地理、马小跳之类的读物。幼儿园的时候,我坐在车上看了一天凡尔纳的小说,因此患了三百度近视。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到了二年级往后,就开始看一些良莠不齐的网络小说,比如《藏地密码》、《盗墓笔记》(我怒而弃卷时只出到第六本)、《基督山伯爵》、《胡尔摩斯探案记》。也有中国作家写的书,比如《白雪乌鸦》和《水浒传》。因此,可以说大多数的文学内容,对我来说,是在课堂上了解到的。对写作我不敢说自己有一些天赋,只能说曾经有一点热爱,而这热爱又抵不过我对于快餐读物和打群架的热爱。不过,一点苗头就能让刚参加工作的语文老师激动许久,比如写点狗屁不通的歪诗,或者编一点惨不忍睹的文言。到了中学,就经常为了放松读一些半文不学的作品,例如金庸的大部分作品、阿西莫夫和刘慈欣的全部作品(那时,刘还是个小众作家。我小学在汉王电纸书上看过他的许多短篇,但是那时就觉得其中大部分都很扯淡,也没记住什么。现在我也只认为他大概有两三个短篇是不错的。)和哈利波特系列,以及一些彻头彻尾的垃圾,比如一些足以在横店称王称霸的抗日穿越小说。不过,所幸我早就忘光了它们的大多数内容。我还在一部功能机上读了像《穆斯林的葬礼》和《蛙》这样的东西。此外,我对于网络上繁杂和碎片化的信息一直保持着一定的执迷。总而言之,这些经验随着年纪渐长,很快变得较为平凡,是不值得吹嘘的。值得大吹特吹的是我的高考语文成绩,凭着这点阅读量,我从阅卷人那里骗来了一百三十来分。

我从这些杂乱的经验当中得到的感受是非常平凡的。实际上,拟定了第一段的大纲之后,我发现:我很迟钝。我根本没什么阅读和写作的感受。我只是觉得:我要么读令人敬佩的东西,要么读引人入胜的东西,有时也读考试会考的东西。我写我观察到的、希望表达的,以及,在大多数情况下,命题人叫我写的。不过,作为一个倾听者,我从每一位让我感兴趣的作者身上都听到一点他们的精神,而这些精神,在我自己的分类下,大致可以分成三类。我还没见到有前人做过这样的分类,但是根据一个著名的物理定律,其实一定有人做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谈一谈。我把我觉得好的作品中那些吸引我的特质分为语感、诗意和社会观察。我不排斥诗歌、散文……这种语文课上教的四分法,但它没帮到我。不过,语文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所以我引用的东西大多数都是语文课上接触到的。这是一种不会带来惊喜但也不太容易翻车的底色。

2.1

语感是我在写作过程当中最擅长表达的东西(所以我会多扯一点),也是诗歌中大多数不可翻译性的来源。它是完全基于一门特定的语言的,好的语感需要作者能够:

  • 恰当地运用这门语言的韵律,让文字具有鲜明而又微妙的节奏,让浸淫这门语言已久的读者像在脑内听一首美妙的乐曲一样听自己默诵那些文字,让没有了解过这门语言的读者(假定)听到这种朗读之后能够体会到作者的一部分情感,让词句像歌词一样顺滑,同时又尽量不牺牲其他的性质(许多现代流行歌曲都彻底牺牲了韵律性之外的一切优点,甚至连这一点也没做好。这就是为什么我几乎不听母语和英语歌曲:在外语歌里面,对于歌词你只能欣赏它的韵律性。)看看叶芝的墓志铭:

    Cast a cold Eye / On Life, on Death. / Horseman, pass by!

    不知道人们怎么想,但是我觉得这 cold eye 可是在脑内小剧场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一个例子是舒婷的《致橡树》,这首诗评价不是很高,但我觉得舒婷基本上是共和国所有的著名现代诗作者中唯一一个努力追求韵律性并以之为自我要求的作者,而这首诗又是她这方面的一个成功。我照着我的品味稍微重新断句了,基本上就是我觉得前半部分节奏应该快一点: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象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象险峰,增加你的高度

    ——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象刀,象剑,

    也象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象沉重的叹息,

    又象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全诗不换韵,令人敬佩。我小的时候看了,心想:我这一辈子对韵的调用能到这个地步就值了!

    再举一个最近看到的例子。我看喂鸡百科的 alliteration 词条,提到在 Aeneid 中,用这样的押头韵的方式来拟声:

    per medium strīdēns transit femur. Incidit ictus

    Ingens ad terram duplicātō poplite Turnus.

    想象一下长矛铮然有声,随后贯股而过,让Turnus 屈膝倒地的感觉。这是少数能让我真的有感觉的外文 alliteration 之一。

  • 恰当地理解这门语言背后庞杂迷乱、盘根错节的文化中所发生过的一切广为流传的故事、传统和表达方式,并且理解这些东西中的种种情感因素和思想因素是如何同客观上的事物结合的,还要能够在恰当的时候用精妙的暗示提起它们,引起读者潜在的会心一笑,同时提高作者的表达效率。在中文里,这些故事或传统有时以成语、典故、乡下谚语之类的形式出现,这种结合有时被称作意象。古代有不少语言大师,他们对于语言传统的理解远超所谓的典故。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午阴嘉树清圆。

    之类,显示出好的用字、用词、用语可以显示出多么好的效果。

    同样,举一个外文的例子(原文即为英语):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I offer you my ancestors, my dead men, the ghosts that living men have honored in marble: my father’s father killed in the frontier of Buenos Aires, two bullets through his lungs, bearded and dead, wrapped by his soldiers in the hide of a cow; my mother’s grandfather – just twenty four – heading a charge of three hundred men in Perú, now ghosts on vanished horses.

    美国人对着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会一愣,但拉美的居民却会很熟悉。他们也许会看到月光在没有尽头的铁皮屋上的倒影。

    实际上,现代我们所使用的“梗”——也就是娱乐化的用典——是一种快餐式的相似做法,它的目的和上面例子里面的做法是一样的,但却简单、粗暴而窄化,目标是创造对于一大群人的表面归属感,而非一小部分人的真正共鸣。不过,我从不排斥玩梗,甚至特别喜爱这种活动。这是一种本能,我想。

  • 游刃有余地玩文字游戏,释放自己的小聪明。这一点是可说性最少的,因为我有时觉得这多数时候是炫技,只有伟大的作家才能让这能力为表达的目的服务。但是一般来讲,“金句”多出自这个部分,而非上一个,这部分地体现出人们对于油嘴滑舌的敬仰。这一点,其实不是那么的不可翻译,例如马尔克斯那句著名的开头:

    Muchos años después, frente al pelotón de fusilamiento, el coronel Aureliano Buendía había de recordar aquella tarde remota en que su padre lo llevó a conocer hielo.

它在中国也很著名,因为它一开始似乎就奠定了一种时间感模糊的基调。不过,原文直译更像是“多年过后,面对一个排的行刑队,(这位)上校, Aureliano Buendia,将会想到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他的父亲曾把他带着去见识冰块。”除去细微的意译因素,我觉得在模糊时间上,西语依然是比中文要强的,因为像“将”、“曾”这种东西,在西语中是没有的。无论如何,这完全是深思熟虑的产物,而不是炫技。

我认为语感是一切文学活动的基础。它是一种表达能力的体现,有时作为载体隐没在文字后面,有时作为主角而活跃起来。通常在注重社会观察的文体下让语感喧宾夺主会招致诟病,比如《围城》就有这问题,但是在以表达诗意为主的情形中,语感的好坏通常直接决定了信息传递的成功与否,这就是一般由外语学者来翻译其他形式的文学,而通常只有诗人能翻译好诗歌的缘故。不过要注意:二者不是泾渭分明的。

2.2

如果说我在小学的经验当中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诗意是人先天就有的,是一种本能,虽然需要经验来激发,但完全是在和自然界的或者自然性的作用当中激发出来的,完全有可能和其他的任何社会性经验没有关系——正是这一点让诗独立而且远离其他形式的文学,而且区分诗意和矫揉造作的换行符文学经常是本能就足以做到的。同时,这也是我小的时候觉得写诗比写作文容易的原因——虽然我表达能力很差,所以写的诗歪七扭八。

首先考虑“和自然界的作用”。像端木蕻良的这段话,并不是诗,但是却比许多诗都有诗意。更可贵的是,他也懂得韵律的重要性,虽然有时以别的牺牲作为代价。我小学的时候在课本上读到它,老师说这段的风格叫“散文诗”。

我有时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我知道我的心还是跳动的,我的心还在喷涌着热血,因为我常常感到它在泛滥着一种热情。当我躺在土地上的时候,当我仰望天上的星星,手里握着一把泥土的时候,或者当我回想起儿时的往事的时候,我想起那参天碧绿的白桦林,标直漂亮的白桦树在原野上呻吟(什么鬼?);我看见奔流似的马群,深夜嗥鸣的蒙古狗,我听见皮鞭滚落在山涧里的脆响;我想起红布似的高粱,金黄的豆粒,黑色的土地,红玉的脸庞,黑玉的眼睛,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带着松香气味的煤块,带着赤色的足金;我想起幽远的车铃,晴天里马儿戴着串铃在溜直的大道上跑着,狐仙姑深夜的谰语,原野上怪诞的狂风……

“原野上怪诞的狂风”!这话让我记了快十年。我从来没见过它,但是一读到这句话,就感觉被神秘的情感笼罩了。

诗意不来自于,或很少来自于特定的母语,部分反例出现的原因是自然的风物常常被文学所侵蚀而失去了属于普世的领地,例如杨树、柳树、月亮、白桦树和玫瑰花都失去了它们属于自然的意义,而在语义中被符号化了。还要注意一些相反的情况,在这些情况中,人工的东西由于长期作为环境的一部分而起到了一定的自然而非社会作用,例如常进入诗意的雨巷、田野不过总而言之,诗意主要占据了诗歌当中可翻译的部分。

我小学的经验就是经常旅行。我父母特别喜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吃百家饭的道理。所以我们经常攒钱旅游,平时也喜欢在周边游逛。在一些假期里面,按照时间顺序,我见过维多利亚湾的夜景、拙政园的雕窗;丽江的转经筒、虎跳峡的大浪;塔尔寺的堆绣、青海湖的花田;布尔津的草场、喀纳斯的波光……实际上包括但不限于这些东西。除此之外,我还天天看中国国家地理上的文章。最先造成启蒙的是2005年的《选美中国》特辑。在这样的经历当中,我也许是受*《中国西部地理》*总编单之蔷的影响,产生了一种偏爱西部大好河山的印象。我的心里充斥着雪原、草原、高山和幽谷。春天意味着青海湖的油菜花正漫无目的地开放。夏天则是吐鲁番的葡萄成熟的时节。秋天能看到喀纳斯湖中碧波变幻,湖畔叶落山黄。冬天我多半随父母跑回老家,要么在煤炉边上昏昏沉沉、胡思乱想,要么看着春晚打牌放炮、聊天睡觉,就像今年所做的一样。我的偏见造成了这样一种后果,即只有西部那种开阔幽远或者至少是未经开发的“大”自然气质才能激起我的感情,而所有东南发达地区城镇的诗意符号——西湖、高品质生活情调、富足而紧密的人群,以至于小确幸,如此种种——都不那么具有趣味。所以我喜欢俄罗斯的诗歌(却没读过多少),喜欢唐诗胜过宋词,而对多数日本文学则几乎是厌恶了。

我特别清楚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经历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哪怕在经济能力足以支持这些旅行的家庭当中,也没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热爱四处走动的。别人家优秀的孩子在跟着名师学习英语演讲的时候,我在北京植物园抓青蛙。这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真实的例子——当然我不是说我的经历更优,只是说这样更容易激发诗意的本性。坏处就是,这位同龄人觉得我的气质很文艺,但和我一说话,就发现我愚蠢,无趣,又木讷。

扯远了。我们再考虑“自然性的作用”。在这里,我说的是一些情感本能,例如亲情、爱情和友情。这种诗歌经常很好翻译,因为现代性导致大多数情感都是普世的。但是很多这样的情绪无法分类,而且在亲身体会之前,如果想了解的更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一读诗。比如,大多数人都可以从这首诗里面看到一些他们一辈子都幸而没有机会体验的情感: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我小的时候看《南渡北归》来着,唯一记下的是这首诗和陈寅恪的“衰泪已因家国尽”。说实话,那些大师们的遭遇的确值得同情,但几乎没有一处给我像“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这样大的冲击力。两者都是我由于天真幼稚而未曾体会的深刻感情,但诗的语言更加有力,能够更容易地造成情感共鸣。

总而言之,诗意是作者内心被激发了的情感的宣泄(或是像滴定那样克制的释放),它的一切目的都是基于作者自身的,至少在理论上,对于它的解释应当完全是非开放性的,它仅仅应当对应着作者在特定情况下的心理状态,正所谓“诗言志”。还要注意,**诗意与诗这种文体没有任何包含关系——后者更多对应的是某些特定的语感风格。**幸运的是,《诗经》和《楚辞》都是诗意特别明显的作品。

2.3

社会观察大概是最晚形成的一种精神了。实际上,与诗意正好相反,社会观察的部分完全是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当中锻炼出来的,而且经常是出于无意,却刻意地被保持着。在社会观察中,作者通常并不追求表现他自己,更不追求读者能够对作者产生情感共鸣,而是通过一系列深思熟虑、花样百出的手段,展现人的性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的性质……**最终有意无意地激发读者在思想上的共鸣。**这些手段是多种多样的,而且每一项都有名字,比如戏剧张力、经典三段式结构、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所有这些的基础都是作者对于以上那些有关人和社会的性质有足够深刻的了解,而这些了解需要广泛地接触真实的社会,而不是那些被先前的作者用文字包装起来的社会。好的观察者不一定需要深入每一个阶层和每一块文化的领地,但是对于其希望考虑的那一部分社会和全体的人性必须有彻底的了解和反思,也许也需要有足够的情感来支撑其这样做。这也需要天赋。共情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那些自私的人、怀有明知的恶意的人、对自己和他人的情感了解得浅薄的人,写不出好的小说。很不巧,我本人三类占满。此外就是观察的天分和选择怎样精细安排观察结果的能力——粗粒的安排有种种理论来支持,而精微之处全靠作者的意愿。那些有天分的人,有些就像福尔摩斯,能够一眼把所有人望到底,但是又是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保留自己的思想,充满自信和热情。契诃夫就是这样的人。

不妨去写写一个青年人的故事,他是农奴的后代,站过店铺柜台,进过教堂唱诗班,后来他上了中学和大学。他从小受的教育是服从长官,亲吻神甫的手,崇拜别人的思想,为得到的每一块面包道谢,他常常挨打,外出教书没有套鞋可穿……您写写他吧,写写这个青年人是如何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的,他又是如何在一个美妙的早晨突然醒来并感觉到,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已不是奴隶的血,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血。

我中学的时候在班日志里头写过“断头记”,讲的是不愿意起床的少先队员不小心把头弄掉了之后在学校度过的奇异的一天。我那时候刚看《变形记》,这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可是,我后来意识到:并不应该为了讽刺而去肆意调整人的行为,规划情节的发展,不然就和小品没有什么区别了。应当让人们——至少在统计上——都平凡而合理,然后在某种情形下,照着他们一贯的行为做出了荒诞的事情,这才能起到讽刺这种情形的效果。对于别的目的,也是一样的。如果为了传达思想而做假人,简直是传教了;恐怕连传教也做不好,因为没有人信(也不一定,例如龙傲天就特别受欢迎)。但是要注意,并不一定要像托尔斯泰那样,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思想内涵或目的。也可以把故事写得很散,像一幅社会的画;也可以写得很缥缈,在诗意的外衣下记录对人性的观察,而实际上却不发一言。我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特别喜欢的有鲁迅的一篇《铸剑》,一篇《社戏》。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怦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我觉得单凭想象,是难以写成这样的。**只有对真实足够了解,才能在纯粹的虚构中仍然游刃有余。**至于安排和穿插,我对于《社戏》有一些印象: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以我的水平,在这一领域里的精妙,我实不足以道其中之万一。我现在只能体会到一些东西,比如语句的精确性的重要,叙述节奏的调整的技巧,但是其细节我也不清楚,更不要提其他的部分了。

我终于要说这一代人的成长对于他们对文学的看法的影响了。事实上,经过这些概念的思考,我觉得很多人是与填鸭很像的:锁在栏里头被劣质饲料喂得很肥,但又很脆弱。语感基本上都是天生的,略去不谈;主流文化塞给我们的都是一些经过了娱乐工业化处理,专门为了刺激消费或者制造特定情绪而做出来的内容。这些内容,只要合格,就一定比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更加引人注目,但是问题在于——它们刺激出来的全是同质的思想,或者说,一类作品是根据一类思想或情绪来定制的。它们的作者没有展现真正意义上社会观察的责任感,没有源自于自身的情感,而是资本或者其他什么大复合体的工具。个体倒是没有被孤立,但是却分割成一系列互相重叠、互相攻讦的小群体,圈地自萌,盲人摸象。不仅是文学;整个文化产业都是如此。实际上,已经没有人能俯瞰整个文化产业了:也许一个人对于全东亚的男女爱豆了如指掌,但其也很难说出尤文图斯主力后腰的姓名。除此之外,未来有可能会掌握精英的文化话语权的那些人,如上文所说的 Freja 之属,又如何呢?我想他们的出路在于对于科班的文艺理论的学习和对社会的深刻观察。这是一条老路,但是未必没有精彩的风景。前两天,知乎网上有人“真心”提问,说不知道有很多家庭拿不出六十万供独女上大学。由此,一路向下,直到共和国每一座矿山的角落、沙漠的尽头,或者反过来——那会是多么丰富的体验!现在文化的民主开始了,文化本身却反而被缚在牢笼之中,我只希望这是资本短暂的胜利。实际上,作为一种进步,我觉得孙笑川文化就不错。狗粉丝是新时代的野生带文学家。

现在是四月二十三号,我恐怕又要加入一些东西了:我一向是特别抗拒去修改自己写下的东西的,除非是 errata 性质的;而幸好这次不是。我想说的是当代许多自以为被网络时代的肥料催得早熟的潜在作家们恐怕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的一种通病,这也是我在本文的一开始想说的事情,但之前却没能在这一段里面表达清楚,以至于反而去谈了许多文化产业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重事件而轻人物。首先,写任何的小说决不能逃避的就是社会观察。这是需要长时间的同社会的接触才能做到的,或者至少要同社会的一部分接触,这对于任何生活在乡村或者小镇环境里面的人会更容易些,因为他们的社会关系更加稳定而发达,而城市中原子化的个体没有那么多接触的机会,除了一种义务教育所带来的同学关系。在互联网上所了解到的一个又一个短平快的所谓“深度故事”顶多是不同的记者嚼碎了吐出来的一个极微小的侧写,多看这些东西可以增进我们对于总体上的人性或者什么其他广泛的性质的了解,却不能使我们对于任何人的真实而微妙的形象产生任何深刻的认识。事实上大多数互联网上的年轻人对于人物的大量体验是在学校受到的,他们或许确乎是读到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或许确乎是广泛地接触了诸多信息,可是他们的心中终究难以产生一幅完整的图景,在这里面社会以一种独特的——有着地域、时代特点,符合一种确定的逻辑,给一些人乡愁,给另一些人异域感——设定而表现着,特别是包括有一整套完整的人物,社会的气质借着这些人物而体现。这些人物当然可以从某些范式里面去抽取,也可以随意地编造,但那样缺乏灵魂的做法会被一眼望到底。如果一个人从网络上来的信息获得的太多,而在自己的身边转悠得太少的话,即使他把网络时间全用来读那些所谓高水平的作品,也难逃笔下人物缺乏气质的问题。现在很多人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审美观,且不论那些纸片儿人了,稍微复杂一点的人物就足以吊打一票网文,受到一些自以为高明者的吹捧了。还有一种人更可笑,他们竟对于人物性格的浅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这些受赞扬的人物大多都是从一个成熟的像人物箱一样的盒子里面拣出来的,缺乏属于当代、属于当地(或者,就直说了吧,中国),特别是属于作者自己视角中社会的独特气质。

不过,这也是我自己一直为之而难受的问题。因此我终究成不了一个写小说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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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会有这样一种想法,几乎所有的学问都是可以传授的。但是文学还不行,至少有相当大的、显著大于其他学问的部分还不行——那么它怎么叫做文学呢?作画不就没有这个学字吗?但实际上,与文学创作对标的,是科学发现——那些需要灵感,需要奇遇,需要品味、深厚的基础和广博的知识才能做出的工作。但是文学创作的门槛太低,以至于劣币很轻松地就进场驱逐良币。实际上,对于大多数网文,我简直痛恨之至,但是我又经常阅读它们。特别要点名批评《盗墓笔记》,因为它开启了这段恶心我的历程,并且很快就超出了我的忍耐极限。总而言之,这种东西势必将由于资本的因素而存在很久。我对于新时代的希望出自网文的可能性保持悲观。

只考虑传统的形式的话,我觉得新时代的文学的出路在于类型文学的主流化。我们有很多类型文学的成熟的市场和受众,也不缺有才华的作者。金庸的作品,有几部也算得上文学的。其他的,也都是我们的文化的底色。像他这样教育和创作背景都很优的人,天资又高,写类型文学也一定成功的。同时,考虑到逐渐割裂的(实际上)主流的文化领域,类型文学似乎也不再像之前那么不可接受。我自己特别希望能够看到的就是科幻能够真真切切的主流化,最好出现什么“科幻现实主义”更好。早就有人做过尝试,像勒古恩,莱辛这些主流作家,PKD 这种从未进入主流但在我看来写出主流风科幻诗的作家,还有 Ted Chiang 这种天赋异禀的写作班作家。科幻的本质不一定是带有自然科学的。我觉得它更像是社会学实验,写好对社会观察的要求更高;同时又有足够的自由度,为作者注入任何情感都提供了充足的空间。好事在于,这种认识在科幻作家群体里面是逐渐深入人心的,例如最近的爱死机系列中最出彩的原作者 Alastair Reynolds 就是这样写东西的。临高启明是一次很好的尝试,但是依然欠缺文学性——即使是真实性,也是以客观真实为主,很多人连扮演自己都演不好,更别说古代人了(我写只会更差。),我这方面最大的理想是能够自己写一本厚重、冗长、充满细节,并且对任何人都富有异域风情的书,其次就是能够活着看到这样的书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