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的泥头车
最近唐山打人的事情传得很激烈。我想，也应该写一点东西吧。但这事情横如流矢、不可闪避，我也从来没有像许多人一样，早就预备好了一套全副武装的看法，因此只能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一开始，我看到事情在空气中流传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很烦。心里想，为什么这种逼事又来了呀。然后继续一边刷手机一边吃垃圾食品。可是到了夜里，我划开朋友圈的时候，看到连篇的态度与情感，于是仿佛是表演一般地打了个冷战，念叨着：是我太冷漠、太迟钝了吗？
我就要反思了。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我要在空无一人的夜晚，对着虚空里的神明，做出一个忏悔的姿态呢？
思来想去，至少明确了一点，那就是这个神明，他必定不在我的心中，而是在我的心外。我对于自己是没有什么对不住的了。一方面，我如果走路看到当街打人，一定上前制止，不能制止也要尽力斡旋一下；另一方面，我吃垃圾食品时刷个手机，看到遥远的甲的生离死别、乙的国仇家恨，也一定不会影响我的食欲。所谓无动于衷，其实主要还是无能为力。
我理解人们的义愤填膺吗？不仅理解，对于朴素的义愤，我多半是认同的。归根结底，我只是对于大家的突然共同表态感到措手不及罢了，这个举头三尺令我颤抖的神明，他的名字并不是我第一反应中的“道德律令”，而是“政治生活”。
怎么形容我一瞬间的措手不及呢？
我常常感觉，新闻的世界很狂野，但是许多事情是旋起旋灭的。无论多么神奇、多么夺目、多么刺眼或者丧心病狂，都只是在信息流的几个包裹中获得一瞬的瞩目，随后立刻被封印其中，流向时间的远处。尽管你偶尔能够在地铁或者饭点的某个空隙中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但一般不会让它们渗入生活。
唐山的故事，就新闻内容本身而言，我扪心自问，并没有感觉它表现出什么突出之处来。但是它不仅渗入了我的生活，还像个凝结核一般，不断吸引着人们附着其上，从一粒沙子变成一团土块，又变成一座大山，最后变成一辆和大山一样高的无穷无尽的泥头车，飞速从我的生命的十字路口创了过来。当你以为路上空无一人的时候，你看到这样刚猛无俦的泥头车，你也要怀疑人生的。
当然，后面我也看到了，扩大化的舆论伴随着高层级、从上至下的介入，一下把唐山地区所谓扫黑除恶的形势给盘活了。这一轮下来，先不谈到底能打得动多少人，有多少高举轻放、多少敷衍裱糊、多少漏网之鱼，至少应该不会有错打的，因此绝对是一种进步。往后，要是能借这个机会，捅一捅各地地方豪强的屁眼子，更加会成为意外之喜。因此，从结果上来说，这辆泥头车开得并不坏。
但是，我毕竟是被它大大地吓了一跳，我就是要抱怨一下。虽然我懂得，对着客观规律去抱怨，就跟对着风车发动冲锋没什么区别，但是我并不在乎。我就是觉得，政治生活搞出来的的情绪大爆发，击穿了我的日常生活，让我很烦。
我的历史经验是，政治生活常常发生一种神奇的场景，就是你说城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最后城门楼子取得了对胯骨轴子的决定性胜利。但是我们真正落到行政上之后，发现面前一直以来实际上是个大马猴子。那个政治生活所维系的世界，那一套在无数的新闻和信息中被塑造出来的共同记忆，本来就是对现实的放肆扭曲。
拿外面的事情来说，今天沙特搞了也门一下，这个世界里的人就像是听说隔壁死了只蚊子，完全没有什么反应；明天以色列搞了巴勒斯坦一下，人们就好像发现朋友家死了只仓鼠，便说虽然不幸，可这总要发生；后天俄罗斯搞了乌克兰了，人们啪的一下，气得跟自己爹妈在洗手间里被泥头车创死了一样。这一切当然是很正常的，道理也很浅显，人本来就会随着领掌的大喇叭一起鼓掌，或者在陌生人压抑的葬礼上流下眼泪。不过，我觉得，如果一个北京的普通人为了遥远的乌克兰就把父母献祭给泥头车，那他就应该为了巴勒斯坦和也门再献祭两次。
其实，单是这种双标，并不特别地令我反感。因为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把巴勒斯坦人民当人看，但我知道他们至少还是把乌克兰人民当人的，至少还是真心实意地哭着一些现实的苦难。对农田和工厂中的不幸毫不关心的人，如果有时愿意为他们的同类感同身受一番，那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了。
但是当一个事件落入了大家都要表态的氛围以后，或者说泥头车化了以后，它的未来已经由不得它自己了。这辆一往无前的泥头车正是极好的载体，谁都想跳上来，它就是短时间内最正确的正确，它的一切都是洁白无瑕的，谁都可以借着它来实施正义的创死人大审判了。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事件本身的主体性就要消退，变成一群寄生物的狂欢。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行政和政治要大路朝天两边走，一边走向清算和变化（未必是朝向好的或大家希望的方向），而另一边走向纯粹的投机和维稳。于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群体通过这个事件又一次落入了左派无限可分的命运，在混乱的愤怒中，消弭了本已经积蓄起来的张力。
另外，第二天出于某种机缘，我跟家里人谈起这个事情来。我说，这个事情的热度，高得不正常，肯定有人要斗争了。而且现在不仅是唐山的两路人在斗争，各路人马都想借着这个事情，来实现自己在舆论上的目的。家人就说，这每个人看了都生气的事情，有这热度太正常了。
我说你看世界上每天各种神秘惨事根本不带停的。像这其实就是普通的黑社会当街打人，一年全国没有上千也上百次，每次都搞这么火，不知道微博服务器能不能顶得住呢，就算夹总能顶住，各位看客也顶不住啊，根本刷不过来。比这恶劣的多了去了，地头蛇泥头车创人这种先不提，就是国内东部发达地区每年的怪打人、怪杀人也不少吧，比如什么招远麦当劳之类的。我看对过儿那边小学激情扫射也没有这么高热度啊。
家人又不同意，意思说这属于是自然涨落，机缘巧合，官家很难做到这种精确引爆，更有可能是自媒体市场经济的正常现象。
我说这未免太小看咱们国家了吧。你看理塘，一个县级宣传干部给推了一手就能翻起滔天巨浪，之前连四川都没去过的一帮人，现在还不是排队过去“哎呀这不丁真吗”。就算对咱们这再没自信的人，至少还剩个组织度自信吧，高度组织的政治团体怎么能不擅长设置议程呢，都跑步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这么多年了，摔跟头也该摔会了吧。市场经济也可以海量专精确算，也可以分析预期调控引导啊。
不行，还是不同意。又过了一天，他看了一个微信推送，全篇主旨是说这事儿背后“有高人斗法”，结果就跟我说，说看来我说的也还是有点道理。我说，啊，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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